粗稿-《九墟共主》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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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摇摇头,“救人要紧。”想了想,又接着问:“人虽活了,却虚弱的很,还带着一个刚刚出世的孩子,你心里可有打算?”
    裴三挠挠了耳根,眼睛看向了别处,轻声喃喃道:“这倒是……实在话,我方才光顾着救人了,并没有想那么多。”
    “最好找个细心点的婆子,专门侍伺她一阵,直到她身体康复些,才另作打算。”他沉吟道。
    “你一个大老爷们,虑事还挺周全!”裴三一脸敬佩,目光炯炯地看着他。
    他微微感到有些不自在地抿了一下嘴,“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?”——话到口边,却又咽了回去,毕竟当着一个屠宰户的面说这些,总归有些不恰当,想了想,不如不回。
    两人间静谧一时,稍事,裴三又眨着眼睛说:“我倒认识一位好心的寡妇,只要给够银两,这事儿不难办,回头再找郎中拿几包补气养血的药,边调理边养,究竟怎样,到时再合计吧。”
    冯无病点了点头,同时从袖袋里摸出几两碎银子来,裴三看见,却瞪着大眼大叫起来:“可别!再折煞我,我就给你嗑一百个响头还敬!”
    他一顿,只好又将银子放了回去。
    “你先回去吧,酒肆正忙,这我知道,今日一切都太仓促了,这份大恩,我来日再登门亲谢。”裴三十分豪爽地说道。
    他望着她,静静地一笑,“好说,恭候大驾。”微微起了一点促狭心。
    裴三挠扫了他一眼,转身竟自去了。
    他亦不做逗留,欲折返海肆,但此时已过宵禁,为避免麻烦,便直接跃上旁的一处屋顶,自如地使出了提纵术。
    路程不远,只三两下,便回了酒肆,眼前歘然蹿过一道黑影,有如夜里的流星,转瞬即过,暗暗使他吃了一惊,凝视一望,那道背影又黑又瘦又小,而且相当陌生。
    他轻轻抽了口气,纵身一跳,没入天井的树影中,一边喃喃“好俊的身手”,一边揭开布幔,迈进堂间。
    六万撞见他时,冲他递了个问询的目光,他点点头,六万立马拍了拍胸脯,以表万幸。
    这家伙虽一副虎背熊腰,其实心思细腻,眼入微尘,而且是个顶有良心之辈。
    眼睛在堂间环了环,见一片太平光景,没任何异常,就摸回楼上,又洗了个澡,身子和心里总算舒坦起来。
    第二天时,不见盲女。
    不仅盲女不见了,街上还有许些残疾之人皆一夜消失,不知去向。
    早上光景,他如往常一般坐镇二楼,光是收集到的线报,就已经有十四起之多(算上盲女,一共十五起),到下午时,才听人说,原来他昨夜搭救的那个聋子文娘,其丈夫是个哑巴,叫韦九,之前一直谋生于某间饭肆,是位兢兢业业的堂倌,也是突然一夜不见踪影,离开时还卷走了数十两的柜银,现在掌柜的为了讨债,已经闹到裴三跟前去了,两拔人马大动肝火,吵得实在不可开交。
    他一听说,便飞身下楼,奔到了邻街,只怕裴三会遇见什么麻烦。
    可到了邻街,却怳然自己这回真是多虑了,就裴三那等烈性女子,哪里有人欺负得了她?
    当他赶到时,四个精壮男子正坐在路边呻吟,个个鼻青脸肿,屋里还在拳脚相接,并充斥着不堪入耳的谩骂。
    门是开着的,里头各们家俱物什全都乱作一团,长年不散的血腥味冲得他脑仁发疼,他抖开扇子,遮住脸庞,抽了口气,徐徐步了进去。
    刚进门,一条迅快的身影便闪到了他跟前,正是裴三。
    “噫?你怎么来了?”
    “来称点肉。”他胡诌道。
    裴三看似也伤得不轻,平日一直遮掩在大袖子下的铁爪,此刻亦明晃晃地显露了出来。她小时候受过伤,没了左手,为了方便做生意,就让人打了一副结实的铁爪,便于钩肉,打架时也是很好的利器,便她一般不打,像今天这样衰鬼上门的日子,不得不用来保卫自己时,才会风风光光地亮出来,街邻传说,她这只铁手,有一条猪崽那么重。
    甫经一番大斗的她,发髻已被人扯得稀烂,左眼被捶中,已然肿如鸡蛋,明日必发青发紫不可,右手臂很不自然地垂着,估计是被什么东西砸中了,可伤在里头,暂时看不分明。
    与她相斗之人,是个满身横肉的大糙汗,身型魁巨,几乎都快要胖若如熊的六万了,一把络腮胡像铁刷一样叫又硬又卷,教他更显得血气方刚。
    凭对方静候时的站姿与喘气的声音,冯无病判断,这人虽然练过几年,却是外行中的外道,只是空仗着有几分力气,是才横行无忌罢了。
    那人脸上身上也有好几处红肿,脖子上的肥肉还被抓破了。
    看来裴三也没让对方讨到太多的好处。
    连女人都打。不禁冯无病冷漠的一哂。
    裴三听了他的瞎话,皱着眉头说:“早就收摊了,哪来的肉?”
    “眼前分明还是一头活猪,怎么,不做生意了?”
    听出话里有话,裴三登时笑了,顺势压了压乱蓬蓬的头发,“这么肥的我可宰不动,要不你搭把手。”
    冯无病拢好扇子,插进腰畔,像模像样的在屋里环视一圈,直到看见一把屠刀正插在案板上,伸手一召,那刀自己飞起,最后落到他心。
    露完这一手,对面那个胖子登时跪倒在地。
    “原来是三爷!还请三爷恕罪,小的不过受顾于人,并非成心闹事之徒。”
    冯无病掂了掂手里的砍刀,像没听到似的,兀自摇了摇头,叹息道,“这也太重了,杀猪该用尖刀。”
    裴三微笑着点头,“你说得不错,这是砍骨头的重刀。”
    冯无病顺手一扔,砍刀横着飞出,削过那胖子的发顶,直挺挺地插入壁中。
    胖子捧住胸口,又开始哇哇大叫。
    换冯无病一笑。
    顿了一顿,问裴三:“欠了多少?”
    裴三不自在地扭了一下嘴角,低头喃道:“八十七两……真是好大的胆子!”
    冯无病眄了一眼胖子,冷冷道:“也不能叫你们白来一趟,到四海去,领个整数,多出来的,是你们的伤钱。”
    胖子一听脸色洞明,十分高兴地嗑起头来,嘴里直囔:“多谢三爷,多谢三爷!”
    冯无病摆摆手,“去吧!”
    直到人都散了,裴三才道:“是该多谢你出手搭救,可我有言在先,就算花一辈子,文娘也未必能还上这笔钱。”一边说着一边拾掇起堂间一片散乱的物件,动作奇快,凡物该放哪就放哪,绝无迟疑。这当儿,她那只巨大的左手又被刻意藏了起来,行动时的姿态难免有些别扭。
    他微微一笑,道:“那得看她儿子灵不灵光,灵一些,送到我那劳役终身,不灵的话,这些钱全当积福修善了。”
    裴三一回头,轻轻地瞪了他一眼:“跟你说正事呢,别老胡诌八道。”
    他摇摇头,“正经话,人不可有理亏之处。他们在你这儿捞不到好处,更不会放过文娘母子,到时场面岂不是更糟?”
    裴三叹了口气,“这钱去得真是冤枉!”想了一想,“这么着,我一点一点攒起来还你。”
    冯无病不置可否地看向了其他地方。
    对她这样的强人,过度的客套就是贬低。
    到时再说吧。他思。
    从纷乱无序的外头回到海肆,人声如浪潮扫来,却叫人格外平静。
    六万迎上来说,一个壮汉方才领走了一百两银子,他点点头,顺势交代他散出消息,搜寻牛哑巴的下落。
    坐下不多时,五万过来为他换茶,顺手在桌上抛下好几个蜡丸,这是那些不便露面的探子们向他报信的法子,他一一捏碎看了,其中一条格外引人留意。
    递讯之人,是一位更夫,自称昨夜曾在恍容里见过盲女,不光是她,还有其他身有残障的人,有如赶集,纷纷涌入此街。
    他举着尺素,静静望着街面上的人来人去。
    五万将蜡块拢在一块,扫进了自己手中,一面问:“出什么事了?”
    “知道恍容吗?”他望着远处问,声音至轻。
    “知道,那是条死人街,专卖棺椁、魂番、寿衣、麻布和纸扎……那地方出事了?”
    他饮了口茶,摇摇头,“还没有。”
    五万抽了口气,主动问:“要不小的走一趟?”
    他思虑片刻,且道:“先不用,再探探风。”
    言未已,一道幽风带着若有似无的椽香挹来,勾得他胸口一紧,立马警觉地立直身子,瞪着大眼四下梭巡,哪里还有平日谈笑风声的气度。
    少时,一缕猫毛落到他鼻尖。
    一只黑猫,用尾巴勾住长梁,倒吊着身子,与之平视。
    馨香一点入灵台,他心头一化。
    光是闻见味道,便能勾动思念,遑论日夜漫长,春秋冬夏,他一个人孤守在离她甚而遥远之地。
    黑猫闪动着琥珀色的双眼望着他,半晌,扬起嘴角,稀奇古怪的笑了一笑,“许久未见了。”
    “属下有失远迎,还望足下恕罪。”
    顷之,四下景色陡换,再不见庭台楼阁与许些行人,只有静悄悄一轮满月挂在天角,先前的黑猫正坐在一条槐树枝上,弯弓着背,伸着懒腰。
    这是猫少惯用的幻术。
    当他闻见那道熟悉的香味时,魂识便不再受控,全凭猫少随心摆布。
    与猫少已相识多年,却不常见,每每见,总是五彩争胜,流漫陆离。
    猫少不知来历,跟在圣主身边最久,是九位墟主中最不受管束的一位,也是最神秘莫测的一位。
    其他八位墟主的来历,他或多或少皆有耳闻,惟独这位,一贯如谜。
    伸罢懒腰,猫少用一种独特的低沉的嗓音倦倦地喃道:“这地方可有好酒?”
    “没有,”他想了想,有些惭愧地答道:“没有能配得上足下的酒。”
    猫少笑了一笑,“我倒不好这口,是陶忍冬向你讨的。”
    “陶主既要,手下房里有坛陈酒,倒还拿得出手。”
    “她不白要,托我给你还了点礼。”猫少又道。
    他将身子折得更低了,十分恭谦地说道:“不敢,难得陶主赏光,实乃手下之幸。”
    猫少沉吟少时,“不,这礼你必须收下,否则折腾的人是我。”
    他面有惶惑地悄悄觑了一眼猫少。
    猫少长长地叹了口气,缓缓道:“这老禁婆一时兴起,为炼糖,足足种下五座山头的甘蔗,可怜秉拂子足足帮她收了半个月才忙完,如今糖炼够了,又差遣我们把囤积的甘蔗送出去,真是没完没了。”
    敢将剥夺墟墟主陶忍冬唤作老禁婆(巫婆)的,普天之下,怕也只有猫少了。
    猫少发完牢骚,心情似乎愉悦了些,轻笑了两下,尾巴来回悠荡不停。
    换他主动说道:“护法眼睛复明,真是可喜可贺。”
    “不过幻术,”猫少却道:“是黑是白,是长是短,是老是幼,一切皆随心意转变。”
    他有些羞惭地说道:“小人真是浅薄。”
    猫少摇摇头,“那人的死,始终是她的心结,多年来你尽忠尽责,恪守规矩,看着一团注定不会复燃的死火,也是可怜。倘有一天,你被拘得难受了,只需言语一声,便可回来。”
    “能为圣主解忧,手下甘之如贻。”
    “好一句甘之如贻。”
    阴风拂过脸颊,四周境界缓缓变淡。
    心知时间已是不多,冯无病立马追问:“圣主与护法接连现身中京城,是不是城中出什么了变故?”
    琥珀色的双眼微微睨起,猫少扬起嘴角,在完全消失前,留下一抹有如游丝的声音:“唔,一笔交易而已,无需挂心。”
    “东家?东家?”耳边传来六万的呼唤,声音存疑。
    双眼一睁,他还坐在二楼的小桌前,茶一盅,人影一条,耳畔还是那条夕阳灌酒的街道。
    香味已经不复,就连猫毛也不见一根,只有六万肥大的身影投在桌上,而他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,骨头与骨头之间还带着粘连的倦意,双眼发沉。
    “有事吗?”他抚着眉心问。
    “的确出了桩怪事,后边的柴房突了多了一大堆甘蔗,问了一圈,也不知是谁搬来的。如今本不是吃这东西的时节,大家伙全都吓了一跳,我上来问问。”
    “护法送来的。”他抖开洒金扇子,想煽下颊边的余热。
    六万欻然瞪大眼睛:“护法来过?”
    他点头“嗯”了一声。
    六万目光沈沈,“这就怪不得了……什么样的事儿,只要和护法挨边,就都不离奇,那位足下就喜欢离经叛道。”
    他正想说,这回离经叛道的还真是他,话到嘴边,却又于犹豫间吞了回去。
    且罢,多说何益?他轻轻叹了口气。
    “那么些甘蔗呢!该怎么处置?”六万又请示。
    “吃还不会吗?要么榨汁,要么酿酒。每天消耗几根,慢慢的也就没了。”
    六万挠挠头,似乎还在发难。
    他佚失心绪,搁下杯盅,缓缓站了起来,望了一眼街道,又眺了眺远处,心里发沉,转身后竟自回房,屋里尚还飘浮着一丝未散的椽香,而原本摆在案上的酒坛业已失踪,抚摸着原本摆放酒坛的位置,他怅然地叹息了一声……
    翌日更多的蜡丸出现在桌上,失踪的残疾之人越来越多,而且多数都在离开前带走了大辆银钱。
    隐隐觉出此事不简单,便来五万一趟,要他赶去恍里容探探虚实。
    哪知一直候到傍晚,也不见五万转回,疑虑重重之间,一只雪白的鸮鹆如落叶一样悄没声地落到他桌前,这鸟是一位特别的探子所养,平日一般不出没,一旦出没,必是有大事。
    冯无病小心翼翼地解开绑在鸟腿上面的蜡块,用力一捏,从粉末找出一张字条,其上写道:“夜子时寒舍恭迎。”
    他喂鸟儿吃了些鲜果。
    “你回去,告诉他,我必至。”冯无病摸了摸雪鹆蓬松的冠羽,细声细气地说道。
    雪鹆抖了抖翎羽,遂即翩跹而起。
    邀他的人叫宋老怪,是个制笔翁,而将字条封进蜡里,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进行传递,也是宋老怪教给他的。
    宋老怪的笔行开在人迹罕至的地方,屋子四周有七根巨木环绕,绿荫掩映,百鸟成群,就连他的屋子里也充满了鸟的羽毛与气味,他性情骄傲孤僻,鲜少与外人多说什么,却能和漫天满屋的鸟儿喋喋不休。
    他俩初相识,是冯无病知道他制的笔奇佳,便上门订制了一枝,花了三月才制成,圣主到手后果然称心不已,一来二去,他和制笔翁变成了忘年之交。
    到后来,宋老怪不知从哪打听到冯无病专好收集小道消息一事,自说手里也握着许多不可见天的秘密,随意吐露过几个,都令冯无病大为惊艳,于是就渐渐变成了四海酒肆最隐秘的探子。
    不知为何,当冯无病收到雪鹆送来的信函时,他心心里隐隐生出一种预兆,觉得今夜之行,所换来的消息,必定和恍容里有关。
    如此思忖着,敲了敲门,门却自己开了,一探身,左右皆不见老怪身影,漂亮的雪鹆落到了他的肩膀上,冲着门幔叫:“贵客一位,上座。”
    冯无病噗地一乐。		
    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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